在亚洲时尚之都东京,梦想登上国际舞台的中国模特们,每时每刻都要面临残酷的面试、激烈的竞争、持续的否定和自我怀疑。
和同公司的几个模特一起赶到品牌工作室面试,已经有几十个模特排队等在工作室门口。从大楼的窗户看下去,能看到不断有载着候选模特的商务车赶来。
面试流程如同按下了二倍速:一排人鱼贯而入,面前一排品牌方的面试官,七八个人的目光从各个方向扫过来,紧接着,就有一声礼貌的“阿里嘎多......”(日语谢谢)从面前传来,冯偲知道自己被淘汰了。整个过程只有两秒钟,她根本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人,就被请出了门。
结束后,冯偲在门口呆楞了一会,迅速消化自己已经参加完面试且在三秒钟就被淘汰了的事实,才下楼离开。
从高中开始就在国内接商单做模特的冯偲,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自由模特。夏天是这一行的“旺季”,“单子”会突然变多,也会有海外模特公司抛来橄榄枝,今年5月,一家东京的模特公司联系了冯偲。
起先,冯偲并不想去东京。她之前在韩国做过三个月的外派模特,一般海外经纪公司会给外派模特一笔三千美金的保证金,算是这趟外派的底薪,但拿钱是有条件的,一般要在外派的第一个月完成一定KPI才能拿到。
想拿到这笔钱并不容易。因为外派期间商单很少,如同简历“镀金”一般的海外经历也显得很不划算。日本的公司一度把保证金提高到了四千美金,并承诺可以无条件拿到保证金,冯偲这才同意。
和国内与韩国相比,模特业在日本“更卷”。在国内,冯偲只要把资料发给品牌方,根本不用试镜;在韩国时,冯偲也曾频繁面试,但面试往往只有同公司的几个人竞争,但在日本,每一单都要现场面试才能敲定,现场的竞争者来自各个模特公司:“简直太激烈了”。
在国内时,冯偲每个月平均还能接到七、八个商单。可如今到了日本,从五月中旬到现在,面试了将近30家品牌方,一个成功的都没有。
有时,她甚至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。有一次,工作人员提前问她的国家,在她回答“中国”后,对方直接就以一句“阿里嘎多”回绝了她,冯偲连品牌方工作室的门都没进去。
另外一次,经纪人带她参加一个海外品牌的面试,去之前,冯偲查询过品牌,发现品牌的广告图几乎都是偏成熟的职场风格,但冯偲长了一张“幼态脸”,她当即就确定“肯定选不上”。
果不其然,面试官夸了她长得好可爱,最后依然拒绝了她。经历了二三十次的拒绝,冯偲突然陷入自我怀疑,她点开公司主页,其他的模特图看上去就像杂志内页的顶奢代言一样高端,可是划到她的照片,似乎瞬间下降了几个等级,变成了互免(模特和摄影师之间互相免费合作拍摄)摄影师的街拍。
“为什么资源这么差,总是被拒绝”,这种疑惑在她来了日本以后被放大。每当焦虑时,冯偲最先想到的几乎都是外貌。有一次,冯偲回到住处,略带着一点陌生化的眼光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,试图找出一些更符合日式审美的改进方向。
来日本前,冯偲就已经把发型换成了黑长直和齐刘海,日常穿搭也无比接近日式风格,在国内期间就常有人把她错认成日本人,她几乎想不出,“到底还能改哪里”。
另一层焦虑是年龄,经历了“被一排人”挑选的场面后,每次面对着四面八方扫来的目光,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变老了,其实她才不过22岁。
她路过商场的落地反光玻璃,一时没反应过来,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。她每天生活都像一团乱麻,每天只吃一个三明治,但却要喝至少1000ml的咖啡,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精神,为了强迫自己睡觉,她每晚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体重称里的数字就从82斤直接掉到了75斤。
她甚至找不到身体上脂肪存在的痕迹,皮肤好像紧紧贴在骨头上一般,“像具干尸”。
2022年,Yuki来到日本留学,那时她刚在国内读完高中,准备到日本先念两年语言班,再考大学。正赶上家里投资失败,父母打来的生活费越来越少,Yuki常常感觉不够花。她先是找了家餐厅做服务员,后来偶尔有几家美发店来找她做发型模特,她发现做模特的工资比服务员高多了,于是开始尝试走上模特这条路。
最开始是几家美发店找她,后来偶尔有几个摄影师也会找Yuki创作互勉作品,之后又有几家付费品牌找她拍摄。Yuki决定以后要顺着模特这条路发展,读完语言班后,她读了一个专科学校,学习服装设计,又签约了一家素人模特公司。
焦虑几乎如影随形。模特公司给的工作资源很多,几乎隔几天就会发一些招募模特的工作,每次Yuki都满怀期待,希望能被选中。但发出的资料几乎都石沉大海,等待都变得没有尽头。
她像个无头苍蝇般,寻找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。模特是个看脸的工作,问题一定出在了脸上。她在小红书上翻看成功模特们拍的照片,可是成功的模特们风格各不相同,看得越多,Yuki就越没有方向。看得越多,对镜子里的自己就越不满意。
Yuki甚至找来各种整容方案,发给无数朋友参考,询问是否合适。起先,朋友们还会鼓励她,跟她说不用整容,她很好看。可是发得次数多了,朋友们也有些疲惫,最后变成了开玩笑般地嘲讽:干脆都整一遍。
频繁照镜子,寻找可以整容的方向后,紧接着就是对自我的逃避。Yuki开始害怕看到镜子里的自己,每次照镜子,她的大脑就会开始飞速转动,不自觉地靠近镜子,再靠近一点,然后反复斟酌哪里不满意。她把家里的镜子都藏了起来,每次洗澡时,走过镜子,也都是低下头匆匆路过。
有一次,Yuki终于无法忍受一次次的内耗,她找到自由模特公司的经纪人,请求他能够给自己一些改造建议,语气急切,几近恳求,“到底哪里不好,说出来我改”。
对方根本提供不了任何有效建议,只是告诉她:每个品牌想要的风格不同,她的长相与品牌的风格不合。
今年五月,一家模特经纪公司联系了Yuki,虽然依然一个工作都没接到,但至少给她安排了摄影师创作时尚片,Yuki好像又对未来的工作有了期待。这种希望直接体现在了体重上,她的体重慢慢地从75斤升到了80斤。
Lucas曾在东京有过半年全职模特工作经历,作为男性,他是模特圈子里的“少数派”,但同样会遭遇各种来自他人的骚扰。
“来日本前,我对这里的看法比较正面。毕竟是亚洲时尚之都,资源多,想在这里闯出个名堂来,但T台下有人就是不守规矩,手好像就不听使唤的往你身上碰,有一次拍摄,一位工作人员一直色眯眯地盯着我,整理衣物的时候,时不时蹭我,因为人多当时我也就忍了。”
那时Lucas一人在日本,和国内女友远距离恋爱。当时他不敢将这段经历告诉女友,他告诉了自己发小,但发小安慰他,“可能是不小心碰到的,别多想。”
他的遭遇在日本模特圈比较普遍。2022年6月,日本媒体《每日新闻》向各类模特艺人团体征集的一项调查问卷结果显示,416位演员、模特中,其中有一半曾经有过被导演和工作人员性骚扰的经历,其中有近三成受害者是男性。
Lucas的一位朋友遭受过更严重的骚扰:“他曾被一个小老板看上,去走秀,但现场观众很少,那位老板想和他做交易,陪一晚,就可以帮他多拉一些单,给他介绍更好的资源,不过他最后拒绝了,因为他已经结婚了。”
做模特的这半年时间,让Lucas领教了这个行业的剥削现状。一些在合同中没有约定好的项目,结果在拍摄或者走秀的时候突然出现,此外,貌似专业和走在时尚前沿的东京时尚圈里,不少甲方还欠着他一大笔劳务费。
“有时候拍摄会让你说一段日语,我那时说的不是很好,甲方就觉得我不合格,当着我的面说‘你不行’‘你是个怪人’之类的话。”
Lucas的性格比较“大大咧咧”,“但遭遇骚扰的那段时间,再不敏感的人群也会被刺痛”“可能男生对这些应付起来比较容易,不少女生被骂的时候,感觉她们的心都快碎了”。
去年,Lucas在日本媒体上看到了“职场骚扰”这个词,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受害者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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