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我记事起胸部就是一个吸引我注意的地方。夏天父亲光膀子,我总喜欢恶作剧揪我爸上的毛。那时候我就观察到父母胸部的不同。
再长大一点,听到隔壁单元的小女孩的奶奶为她做了一件我当时觉得很蒙,现在觉得很可怕的事——帮她开。用小米粒按头顶端,似乎是为了打开乳管,以后喂奶。
她才是个幼儿园小女孩呀。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些复杂的情绪,我也很难说清那是什么。只是脑海里还记得那个女孩的脸,记得她奶奶的样子。记得她黑黑的脸庞有些我当时看不懂的笑容。
现在看来,这可能算是很小的时候我接受到的关于性别,关于性的隐晦教育——女性的胸不只属于自己,是要献出来满足家族的生育价值的。
那位奶奶,我想她并不是不心疼孙女所受的苦楚。而是她成长的环境可能有更严苛的女性规训和限制,她认为这是对孙女好。这种规训给她带来的恐慌,传递到了孙辈。
到了青春期,有一段時間,我的体重长得很快,一下子从70多斤长到了110多斤。胸部也蹭蹭上涨,会有男生盯着我看,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发育了。
有一天同学C悄悄拉住我说:我觉得你该买bra了,不能再穿小背心了。周末,C带着我去买了我的第一个文胸。在路上她向我科普:一定要买聚拢的,塑形的,有矫正功能的,不然胸就会外扩,就不好看了。我大概听懂了她的意思,惊叹,她怎么懂得那么多,又为自己的无知而羞耻。
再往后,越来越多地听到对胸部的各种评论。发育丰满的,被叫大奶牛,波霸。不丰满的,被叫飞机场,搓衣板。
高中时候我慢慢变瘦了,瘦了之后胸变小了很多。因为胸小,害怕被说是飞机场,我会买那种底部有加厚的,杯型更贴合的内衣。那时我已经可以非常熟练地穿脱内衣,还把自己锻炼成了“造山大师”:弯腰,右手拢左胸,左手拢右胸,最后再微调一下,看一眼两山之间的峡谷,眉毛一挑,大功告成。
但是随着活动,调整好的内衣会慢慢移动,罩杯慢慢就填不满了,可以看到一个内衣边缘支棱起来的边沿。记得有个男生看到了,嬉笑着说:杯都填不满,旺仔小馒头,馒头虽小也是馒头。
高中时候,班里有一个很讨厌的男生,特别喜欢拍女生后背,同时手指一捏,女生的内衣扣就开了。我为不知道何时就可能惨遭毒手而提心吊胆。
而且那时候家里条件一般,我穿旧的内衣,布料有些起球。u形的钢圈从顶端顶出来,经常扎到我。内衣似乎保护着我脆弱的青春期女性隐私与自尊,却也同时是我绝不愿意露出一丁点,被人看到的羞耻。
为了防止被捉弄,很多女生集体去逛街,买前系扣和侧系扣的内衣。一路上骂着这个男生,却没有人敢去报告老师,因为不知道怎么说,太难以开口。
胸罩遮住的似乎不单纯是,而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异性目光,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发的,性羞耻,以及女性身体羞耻。
我保留了穿聚拢内衣的习惯。有钢圈的,后背有三四个扣的,把胸部裹得密不透风,夏天海绵经常被汗水浸湿。回到家换睡衣,每天可以看到胸廓一圈红红的勒痕,又痒又疼。
这种状态持续好多年,转折点在我工作后。当时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,想到二十多岁就能看到五六十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,觉得非常绝望。
那段憋闷迷茫的时光大概持续了半年。半年之后我感觉到了胸部的不对劲,她开始疼痛。我用手自己检测自己的胸部,发现有很多细小的颗粒,按压上去会有疼痛的感觉。
我内心十分害怕,但不想去医院挂号,介意检查的是个男医生,也担心查出胸部真有什么问题。
纠结很久,最终还是去了,检查是小叶增生。不算多严重,但是如果任其发展的话,也可能会发展出严重的病。医生建议我穿宽松的内衣,从那个时候起,我再也没穿过带钢圈的内衣。
记得我第一次知道,女性可以不穿内衣,是从我大学时很喜欢的一部美剧《老友记》里知道的。里面不少女演员是经常不穿内衣的。我当时很震惊,老外真是开放呀,这样穿都可以?
我会根据自己的需求选择穿还是不穿,比如在运动时穿,防止摩擦和晃动。bra变成了一个选项,而不是必需品。它的存在是为了我自己方便和舒适,不是为了符合某种期待。
我爱上了那种凉爽,自由的感觉。我的胸廓不用对抗束缚住肋骨的那些阻力,能够更顺畅地呼吸。我能享受大自然的风直接吹拂我的胸膛。我和自己的胸部有了清晰的连接,能更敏锐地捕捉到胸部传来的感觉。
当然,我也会去观察,当我不穿内衣走出去的时候,别人会有什么反应。确实会引来一些很复杂的目光,有比较惊诧的,也有很多人并不care你怎么穿。
今年三月我去参加一个费登奎斯工作坊,老师是个法国人。他在课程说明中讲到:“我们这是一个练习胸腔和呼吸的课程,请大家尽量不要穿内衣,来收到身体更直接更清晰的感受。这只是个邀请,你可以自己选择。同时思考一个问题,为什么女性一定要穿内衣的呢?社会对女性的限制太多了。”
现场陷入了沉默。我看到很多同学,男性,女性,TA们的表情有震撼,感动,思考——
这些反思,以及不穿内衣的体验,都让我开始以更广阔与温和的方式,看待我自己的。
尽管我目前还达不到完全不在意外在的审美,也还会时不时摸一摸有没有可疑的肿块。但我正在学习从这种焦虑和恐惧中走出来,用更平和的心态看待自己的胸部。并逐渐感受到,是我身体整体生态中的重要部分。
通过关照和感受,我可以体察自己的情绪与感受,接触我的生命活力。并据此调整我的生活、工作和饮食状态。我也会在沐浴的时候,用手指带着爱意,带着祝福,抚触自己的胸部。
小时候我基本是奶奶带着的。奶奶是典型的东北女人,爽利泼辣,不吃哑巴亏,不忍气吞声。那时的我像她,没人敢惹。
他回家告状,不一会他妈妈怒气冲冲,拎着他找到我家,质问我妈: “你家怎么养的女儿,还打架?”“看看,这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,你看我儿子流这么多鼻血。你知不知道男孩子的血有多宝贵,啊??”
我妈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指责问懵了。没问原因,或许她也觉得无论怎样,姑娘就应该有姑娘的样子。于是当着人家面,把我胖揍一顿,边揍边说我给她丢人。
第二天再见那男孩,他很得意,冲我吐舌头,做鬼脸,摇头摆尾地说:“挨揍了吧,挨揍了吧哈哈哈!”
我走过去,直接朝他小腿踢了一脚,恶狠狠地说: “我又打你了,回家告状去吧。”从此他见我就绕着走。
还有一次,忘记了原因,我追着邻居一个男生打到他家里去。以至于他奶奶后来每次见了我,还提起这件事。“哎呀呀,这闺女现在长大了,文静了,以前追着我们孙子打到家里,可凶啦。”
我只能咧嘴笑笑,缓解尴尬。 他奶奶说得对,我长大了,文静了,不再那么野,也不再那么凶。呵,文静,温柔,淑女……这三个词,是常用来形容我的,也是我很长一段时间最深恶痛绝的形容词。
有一次我和伴侣去南京做工作坊,离开南京前,我们留了一天的时间游玩。我们选择了在南京小街巷散步,路过一所小学,看到学生在进行短跑比赛。体育老师一发令,小女孩们撒开腿奔跑。无拘无束,充满力量,跟男孩子没什么差别。当时突然生发起一个感慨——如果女孩们能像小时候那样,一直这样自由地发展该多好啊。
很多女孩,包括我自己,到了青春期,似乎就很少这样子自由地奔跑了。慢慢的,在规训之下,动作开始变得不那么洒脱,力量也随之减弱。
想到小时候的自己,是个十足的假小子。混在男孩堆里玩耍,水里抓鱼,翻墙爬树,土堆里打滚,还是干架的一把好手。一身臭汗跑回家,往沙发一摊,来个舒服的葛优躺。这时常常会遭到家里女性长辈训斥:“看你这四仰八叉的,哪有个女孩的样子!”还经常听到家里的女性长辈有类似的议论: “你看那谁谁,一个女孩子叉开腿坐在那,像个什么样子,啧啧啧。”
月经初潮之后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一下子文静了,但是我的活力也慢慢干瘪了。不爱大幅度运动了,休息日不爱出去玩了,喜欢捧本厚厚的小说,一下午雷打不动地看。 我终于有了姑娘该有的样子。 从活泼热闹甚至有点泼辣,变成了温柔内向。
五六岁时候,我有见过家里女性长辈用卫生巾。但那时候什么都不懂,觉得好玩,就模仿她们的样子—— 扯一条卫生纸,折成长方形,放在自己内裤上。不巧这行为被我妈看到,直接把我拎出来,好一顿骂。她没有解释,我也没敢问。不过看她的表情,默认这应该不是啥好事。
刚上初中的某天中午回家,发现自己内裤上有血迹。 当时我并没有惊恐,没有觉得自己病了,流血了。甚至没告诉父母,跑去柜子里找卫生巾。
嗯,我是个见过“世面”的小孩儿,没吃过猪肉,还没见过猪跑么。于是,镇定地找卫生巾。
没想到,打开之后就不镇定了。那是一个带护翼的卫生巾,我翻来倒去研究。最终才基本明白: 底下胶条贴内裤,两边是为了固定,兜住血液。 嗯,聪明如我!
整个下午,我只敢坐在椅子前边一点点的位置,立直身子,膝盖往下压。下课起立时,经常会像小便失禁一样,一股热流,收都收不住。我吓得一动不敢动,不敢大步走,不敢跑,也不敢躺下。心情越来越郁闷。
那时是秋天,依然记得放学后,我走在回家的路上,秋风很冷,树叶被风吹落一地。落叶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碎裂的响声。
月经总伴随着紧张。弄脏衣裤,被褥会被我妈骂,邋遢,恶心。忘记带姨妈巾,传纸条向朋友借 ,担心纸条被男同学看到。担心突然姨妈造访,总喜欢把校服外套系在腰间。还有一次期终考试,不知怎么,痛经特别严重,最后晕倒在考场里。生理期提前了,会担心。生理期迟迟没到,会担心。买卫生巾像是超市行窃,鬼鬼祟祟,生怕遇到熟人。
这些经历,女性可能并不陌生,有时也会互相交流。 谈到经历过的窘迫,会互相打趣,会笑到肚子疼。但是经历之时那这种无助,迷茫,疼痛,羞耻确是真实,甚至有些沉重的。
我重新看了一遍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《月事革命》。在印度,月经被视为不洁。当老师提问:“什么是月经?” 女孩子深深低着头,一言不发,或者支支吾吾,像是犯了什么罪。男孩子回答:“那是一种病,只有女人会得。”
生理知识严重匮乏。女性生理期只能偷偷摸摸处理,没有卫生巾可用,只能用旧衣服,或者随手找来的破布。很多女性患上妇科疾病,甚至因此丧命。但是她们认为:生病死去总比活着难堪好。正在上学的女孩,每次月经垫湿了,都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换。很多女孩因此辍学,早早嫁人生子。
一场中国高校的“卫生巾互助盒”运动上了热搜。400多所大学和中学响应,在校内安装互助盒。用一片,还一片,互助救急。
类似的提问,这段时间我接到好几个。越来越多人在考虑,要不要做“私密整形”。
因为感觉自己的颜色黑,过长,松弛,甚至不正常,有问题,要“修理”。听说有些机构可以“整”,还能调整出各种“诱人”的状态——水嫩、饱满、紧致、匀称……很多女性跃跃欲试。
作为性教育工作者,我会给她们科普,告诉她们哪些有效,哪些无效,可能面临怎样的风险。比如,颜色无法长久改变,松弛不能靠手法和仪器处理,整形有伤害神经的风险。
但大概不会斩钉截铁地替她们决定:做,还是不做。因为在我看来,这是个人意愿,每个人都有权决定如何调整身体的状态。更重要的是,我理解女性面对自己时,所承受的焦虑和羞耻。
那时我还在上大学,同宿舍的A,在当时的我看来是个很奔放的女生。在青春萌动,对异性怀有莫名好奇的时期,她为我们宿舍提供了一系列影片。
我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了特写的女性。 看完之后怀着紧张和好奇,有一天趁宿舍没人,我偷偷拿一面镜子,放到了自己的两腿之间。我很失望,因为它看起来不像电影中那么粉粉的。而且不整齐,还有点长。
为什么?为什么我的不一样? 我很震惊和困惑。想到自己很小就有夹腿的习惯,会不会……多年的挤压,影响了它的形状和颜色?那一刻,我后悔又不知所措,觉得自己做错事了,导致现在有这样的缺陷。
是的,我当时认为这是缺陷。我的身体看起来很美,但是在隐秘的部位,有一个丑丑的器官。我觉得它不该属于我的身体。
从那以后,我十年都没有再去看过它。我也不愿意让当时男朋友看,因为我希望自己在他的眼里是完美的。怕他看到会失望,会有别的猜测。
如果当时的我,知道有私处整形的技术,说不定也会蠢蠢欲动。所以,哪怕现在我是一个性咨询师,知道“理性”的做法是什么。我也不会轻易地否定掉一些女性想调整的想法。
长久以来,女性的都不被“看见”,承受了太多、太重的羞耻。这个社会当然有声音会倡导,女人要好好做自己,拒绝迎合刻板审美。但具体到个人,尤其对于一个性自尊不稳定的人来讲,选择回避和迎合,也是一种可以被允许的选择。
面对是否私处整形的咨询,我的表达会比较谨慎。因为,我知道,对于一个本身对自己性器官就焦虑和羞耻的人,一句评判的话有多重。
记得有一次线下课,一个做私密整形的学员,在谈论自己在事业上的发展。没想到,她的朋友,也是现场的一个学员,直接表达了强烈愤怒:你们以后说话要谨慎,你不知道你们的一句话给我们带来什么!
原来,曾经她被一个同样做私处整形的医生说过“有问题”,建议她整一下 。听到这样的评价,她的心情瞬间无比沉重。郁闷了好久都没走出来,一直觉得自己的不正常。
直到后来,一个朋友给她看了一张图,图上呈现了女性的九种形态的,号称“女阴九型图”。她对比了下,发现自己的跟其中一个很像,立马轻松了许多。
倾听完她的愤怒后,我们展示了一个关于女性的艺术作品——数百个女性生殖器的石膏复制品。
我特地观察了下那位愤怒的学员。看着她的表情,慢慢地从惊讶、喜悦到赞叹:“如果我早看到,就不会这么信那个医生的了!”
在她们看的期间,我也简单讲述了这个艺术作品的来历。这个作品名字叫《长城》(The Great Wall of Vagina),是英国的雕塑家杰米 •麦卡特尼花了近5年的时间的作品,该作品2013年5月曾在布莱登顿艺术节展出。整件创作使用了400副石膏模组合而成。在这件长达9公尺的作品里, 细致生动地捕捉了女性神奇的多样面貌。
石膏模组由多位女性提供,她们的年龄从18到76岁不等。包括母亲和女儿,同卵双胞胎,变性男女,产前和产后的女性,以及整形前后的女性。
杰米希望女性能够看到不同女性的,接纳身体的差异,庆祝外阴的自然多样性。让她们明白自己的是独一无二的,无比鲜活和珍贵的。
但说实话,几年前我初次看到这个作品时,还是不太耐受的。觉得基本都很难看,自己的是难看中的一个。
后来当我可以慢慢把头脑中和性相关的羞耻放下,只是从作品的角度去欣赏。从不同的角度,认真去看每一个。 我发觉她们每一个都像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,拥有不同的纹理褶皱,像大自然中一个个不同形态和走向的山丘,峡谷。
那一刻,我喉咙发紧,眼睛酸胀。终于一串眼泪掉落下来,我哭了好久,宣泄着我的委屈和压抑。我,也是这海洋中的波涛啊。
于是,那天晚上,我又一次拿起镜子,非常仔细地去观察自己的,并为它写了两句诗——
今天的内容来自每日书。这是三明治连续第六年在3月开设女性主题班,用每日的书写,一起来思考和探索,用文字一寸寸凿开冰封之海。